魔幻快手:草根野蛮生长的虚拟江湖

双击666”。

如果对这句口号感到陌生,说明你还没有用过“快手”——一款下载量3亿的超级短视频App。

“双击”就像进入快手世界的通关密语,它代表喜欢,关乎上“热门”机率,还有可能影响变现。

当你观赏一段短视频,“双击666”会以喊话、醒目粗体字等方式立体环绕你的感官,就像电视购物广告里重复着:赶快拿起电话,拨打40086***……

这未必符合开发者的初衷。快手官方曾表示,希望为普通人提供一个可以展示、记录生活的分享平台,官方只做“隐形的手”。

但在名利裹挟下,人性弱点也被放大。随意浏览快手热门区视频,上面既有记录龙凤胎日常的小镇母亲、晒满院玉米的农村大妈,又有所谓搞笑的“乡村非主流”低俗段子手、打着公益旗号靠直播敛财的伪善者以及吃死猪肉、吞灯泡等异物的奇葩男女。

继续下拉这幅长卷,你仍会看到不加滤镜的生活百态,但真正吸引眼球的,往往还是那些奇葩视频。

在很多人眼中,快手就像另一个平行的魔幻世界。它飞速成长,独立于主流视野之外。直到有一天,一篇名为《底层残酷物语——一个视频软件里的中国农村》的争议文章刷爆朋友圈,身处主流话语体之内的人群,方才注意到这款App。知乎上开始有网友讨论,快手为什么会火?那些低俗视频是否反映了三四线城市及广大农村的真实审美和精神面貌?

我们跟访了三位快手红人,试图了解他们的走红路径,看他们如何审视自己所置身的“虚拟江湖”,如何在其中重新自我定义,而平台、看客及商业力量,又是如何在推动这个“平行世界”运行。

上热门

“小伟成网红了。”初中同学在微信上感叹。他们记忆中的网瘾少年石神伟,现在上新闻、坐飞机,风光无限。

石神伟通过玩快手走红。他给自己起的网名叫“搬砖小伟”,认为这个名字接地气、喊起来亲切。

虽然年仅22岁,但石神伟已经在建筑工地干了6年,搬砖、砌墙、打混凝土,同统计部门数字中的5800多万建筑农民工一样,原本几乎没渠道被外界关注。

在部分人眼中,建筑农民工甚至比其他底层工作还要低一分。早先被人问起职业,石神伟总会有点自卑。而今,面对各路记者,他大方自称“屌丝”,觉得自己“不管学历、长相、家庭背景”,都比较符合这个概念。如果换种说法,那就是“底层”。

石神伟老家在湖北大冶,家里经济条件差,父母常年在外打工。自初二开始沉溺网游,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没能考上高中。

一个16岁的少年,拖着干瘦、不足一米七的身板,来到建筑工地。工友四五十岁的居多,他人前孤独,话极少,甚至在工头(亲大伯)面前,也是怯生生的。到工地的第二年,他从6米高的脚手架上踏空摔落,身上穿着的还是学校发的红色运动短裤。

但是在快手上,“搬砖小伟”是129万粉丝追捧的励志红人。他拍摄的工地健身视频,多时能达数百万次点击。

在快手,上“热门”是涨粉和提高曝光度的最主要途径。“搬砖小伟”第一次上“热门”是在今年3月,距他玩快手已有半年多。在福建泉州某寺庙在建天王殿的柱子旁,他用砖块架着手机,拍了一段倒立俯卧撑的视频。

说不清原由,这个视频一下火了,一分钟内涌进好多条评论。

突然得到大量关注,石神伟特别兴奋,“感觉好不一样”。那天他把手机带到工地,揣在裤兜里,方便干活时偷偷刷评论。

寺庙在山上,只有2G信号,他盯着评论一条条读下去,页面刷新一次要等一分钟。

利用工地脚手架健身四年,“搬砖小伟”从工友口中的“瘦猴子”,练出一身腱子肉。他尝试过将街头健身训练拍成视频,自学“会声会影”软件,做后期剪辑、配乐,再发到视频网站,点击量最多不过几千。

关注度和由此所带来的存在感,不是一个量级。

很多在现实中籍籍无名的快手用户,都经历过这种亢奋期。另一位在快手上拥有近60万粉丝的“Mr.亮叔叔”说,上第一个热门时,收获两万多条评论,他兴奋得整宿没睡觉,跟打了鸡血似的。

“Mr.亮叔叔”27岁,在工地当技术员,老家河北沧州农村。2014年冬天开始玩快手时,他就随便拍点生活日常,关注者寥寥,沉寂一年多。琢磨一番快手红人的成名路径后,他决定自学葫芦丝。刚开始,工友听了都嫌烦:吹这个有啥用?

作为初学者,“Mr.亮叔叔”吹葫芦丝的技巧不算娴熟,但这不妨碍他的视频上热门。

一名早年玩YY、之后转战快手的红人“我叫青松”总结:“一个普通农民,在YY上火不了,永远是游客。但在快手上可以(火)。”当时他刚在快手上做了半宿直播,睡眼惺忪,正坐在河北某宾馆大堂狠吸香烟。一提“快手”,这名红人的语调兴奋起来。

事实上,自2013年10月由GIF工具转型为短视频社交,“草根”便成为快手最鲜明的特质。

短视频鼻祖Vine以6秒创意视频引爆社交媒体后,国内UGC(用户生产内容)类短视频应用在2013年下半年至2014年初集中爆发。截至2016年3月,中国短视频市场活跃用户规模为3119万人,相比2014年短视频爆发的时候,增长了66.6%。

纵观目前排名靠前的短视频社交平台,因产品基因不同,用户群迥异:美拍依托美图导流,用户群以女性为主,且拥有大量明星用户;秒拍有微博“血统”,用户在一线城市分布广泛、受教育程度较高,且平台吸引众多PGC(专业生产内容)团队;小咖秀吸引了一批有表演欲望的娱乐化用户;而快手,脱胎于GIF工具,用户群多为草根,基本没有明星、大V。

有研究机构数据显示,快手用户中,77%为高中及以下学历(含在读学生)。地域分布上,用户以二三四线城市为主,乡镇农村用户占14.2%。

相比同类短视频App,快手门槛更低,其产品设计之简单,简直可以用粗放来形容:首页仅有“关注”“发现”“同城”三个观看选项,内容流按照发布时间排序。没推荐、没排行、没加V,也没有垂直分类,甚至直播也被隐藏在视频流中。即使粉丝达千万级的快手第一红人MC天佑,游客要想找到他,也只能靠搜索,然后从鱼龙混杂的满屏账号中,辨别出真身。

想自己拍一段?用户只要轻点右上角的摄像机图标,便开始记录。没有文艺到失真的滤镜可用,也没有复杂的剪辑功能。拍完,再一点,上传。

随手之作,也可能上热门。

快手官方宣称:社区没有小编(运营人员),热门作品的推荐完全基于算法,任何用户、任何作品都有机会,哪怕发布者只有一个粉丝。作品每获得一个赞(双击),都会进一步增加“热门”曝光率。

看起来,这是一个所有用户机会均等的世界。不论晒刚出锅粘豆包的农村大妈,还是讲搞笑段子的无业男青年,都有机会隔着手机屏幕,在世界的另一端找到拥趸。

想在快手上火起来,没有法律之外的限制,只要找准定位,并混搭“创意”。比如将工地脚手架与街头健身结合的“搬砖小伟”,迅速成为健身圈里的人气王;靠乡村题材与浮夸演技走红的快乐大婶“刘妈”,粉丝积累超过300万;也有人将自己塑造为混社会的“大哥”,剃青皮、露纹身、戴大金链子,自称某某社团。甚至有网友调侃:“自从有了快手,莫名多了很多‘黑社会’。”

在一个可供草根野蛮生长的虚拟江湖里,“重新定义自己”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另一重境界

“我X,这都是钱呀。”当手机短信震动,提醒有一笔2000元人民币入账时,“搬砖小伟”的手一直在抖。他趴在宿舍木板床上,连说三遍“我X”。

这笔钱来自一位广告商。

上了第一次热门后,“搬砖小伟”粉丝蹭蹭涨到10万,一个卖鞋的微商找过来,想在他的快手封面上挂一个月广告,让他开个价。

第一次面对广告客户,“搬砖小伟”觉得自己像个傻子,随口说了“5000”,认为对方准会被吓跑,谁知竟以4000元成交了。这相当于他在工地风吹日晒大半个月的收入,而付出的只不过是动动手指。他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 “Mr.亮叔叔”在村旁的杨树林里录制吹葫芦丝视频。

之后对方问他支付宝账户,要打款,他从未开通过支付宝,一时以为遇到了网络诈骗,担心被对方诱导进入某个假网站,为此,还专门上网去查。

“搬砖小伟”最早拍健身视频只是单纯为了记录自己的训练过程,没想到视频会火,更没想到火了以后,还有钱赚。

在快手官方厘清商业模式前,微商早已嗅着流量的气味,大举攻入。面膜、手表、运动鞋、“精仿”苹果手机、“永不掉色”的越南沙金大项链……大量廉价商品在快手红人的主页图、视频里频频闪现。

根据联通“沃指数”移动App排行榜数据,自2015年11月至今,快手在“户均月消耗流量”榜上,几乎月月第一,超过微信、微博。该指标代表用户在网时长和使用粘性。每名快手用户月均消耗流量约有200M。

倏忽之间,一些最初只为了“好玩”或“记录”的普通人,被从虚拟乐园带入另一重境界——变现。粉丝数、双击量,皆变为财富的隐喻。

快手红人标配两到三部手机,至少有一个微信号是专门用来谈广告的。“搬砖小伟”买了三部二手苹果手机,总共花费6000多元。最近一次被新闻报道后,他的快手号直接涨粉3万,至少1000人通过微信要求他加为好友,其中100多个是微商。但大部分时候他无暇应对,工地干活、下班健身已占用大块时间。因为朋友圈里有大量微商,他也极少刷朋友圈。

拥有73万粉丝的“我叫青松”则来者不拒。他在某一部手机上曾加过4000多个微商的微信。最近,他自己也加入微商行列,成为一家保健品公司的分销商,正筹划发展更多下线,帮自己卖“排毒”饮品。

最早接广告时,“我叫青松”一天收费300元,广告能排到半个月后。后来随粉丝量增长,广告费逐渐加码,最火的一段时间,每月能进账三四万元,接近他父母苦干一年的收入。

当初他在YY讲搞笑段子,即使收入有限,也不愿外出工作。他的老家属于四五线城市,在旁人眼中,他是典型的无业青年。

对于资深玩家来说,几万粉丝的小号,已拥有广告潜力,粉丝50万以上的快手号,都能盈利。比如一位拥有280万粉丝的农村大妈,单条广告收费6000元。

粉丝越多,身价越高。最近半年,“搬砖小伟”靠接快手广告,攒下了十几万元。

在快手,一条广告的生命力,通常只有两三天。随后,发布者自行删除,不留痕迹。至于广告商身份、商品质量,均无从把关,发布者全凭个人经验。

这种自发形成的商业模式,犹如原始的法外之地。“搬砖小伟”“我叫青松”均遇到过骗子。

“搬砖小伟”曾经帮一个山寨手机商家打广告,两名粉丝已付款,对方却不发货,他只能自己掏钱补偿粉丝。“青松”接的网络兼职广告,4名粉丝被骗3000元,而广告商却在网上没了踪迹。

多名受访用户观察:目前相比其他短视频平台,快手官方对广告的容忍度更高。虽然有一段时间,用户发布广告后,视频会很快被删除,但平台上仍有大量广告出现。

自官方今年4月开通直播功能后,部分获得直播权限的用户又多了一条掘金渠道。

但“搬砖小伟”不太喜欢直播,觉得无聊。数月前,他在山上第一次做直播,三四千人同时在线,发现“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他感觉“好高端”。上一次受到众人瞩目还是在初中——因去网吧通宵游戏,在周一升旗后,石神伟被罚在全校师生面前念检讨。那时他痴迷于一款叫《地下城勇士》的网游。玩得好,会受到别人关注,让他觉得“有面子”。

那次直播只做了几分钟,山上信号不好,他性格又内向,比不上那些在镜头前带感、够嗨的喊麦玩家。见粉丝刷了数百元礼物,他赶忙劝道,别刷了,聊天就好。直播礼物,平台与用户五五分成,“搬砖小伟”不想粉丝浪费财物。

手机屏幕左下方,有人问:“为什么火了还在工地上搬砖?”

“可以继续健身。”这几乎成了“搬砖小伟”应对外界疑问的标准答案。但另一方面,他也顾虑重重:万一哪天软件出问题了呢?

变形的真实

浅尝辄止。这是“搬砖小伟”玩快手的心得。他对快手保持某种疏离,强调自己不是深度用户。

在见识过喷子、骗子和各种炒作后,他更倾向于将这款App视作“工具”,而非社交平台。

刚走红时,快手有个粉丝几百万、靠炒作起家的“散打哥”,邀请他去广州拍段子。对方开的条件很诱人:每月保底工资1万元,吃住在五星级酒店,豪车美女相伴。

“搬砖小伟”考虑了一天,没去。他感觉,健身跟炒作还是路数不同。

在快手上,有些人为了涨粉、上热门、变现而策划炒作,甚至自虐、比丑。

发生在今年6月的“快手大妈疑似被迫录视频”事件,甚至上升为社会治安事件。那位大妈宣称,自己的“爱好”是“吃一般人不能吃的东西”。在围观其生吃猪蹄、面包虫、吞灯泡等出格举动后,网友怀疑大妈被“侄子”胁迫,进而报警。河北邯郸警方调查后,发现两名当事人为母子关系。两人这才承认,为增加视频点击量,多次进行策划和表演。

吃东西表演在快手一度很火,电钻吃玉米导致被掀头皮、农村残疾人大啖病死猪肉等视频,频上热门。

另一类则是约架。

多名快手红人都提及他们围观过所谓的“打架”。“搬砖小伟”记得,去年有个快手红人,手持砍刀,在宾馆拍视频,“call”(注:@)对方,说“我到了你的地盘,不来的是孙子”(大意)之类的狠话。此类视频,通常引来很多播放。而后剧情反转,约架双方坐在一桌吃饭,其乐融融,让围观者大跌眼镜。

“搬砖小伟”判断,真要打架的,才不会拍视频。但他还是成为这场炒作的围观者之一。

“感觉人们都喜欢看热闹,不管真假。”在“我叫青松”眼中,人性中的特质为炒作者提供了生存的土壤。很多人喜欢猎奇和看热闹,他们有大把时间,流连在一个个奇葩视频中,而且,“人们都爱看假的,不爱看真的”。

即使位于视频直播食物链顶端的MC天佑,也曾说过:“我恨透这个网络,它积杂着很多不真实的东西。”

但当“我叫青松”大义凛然地批判快手上部分内容“低俗”时,他的朋友、“Mr.亮叔叔”在旁小声嘀咕:“你讲的笑话,有些也挺低俗的。”

“没办法,就得抓住大家喜欢的。”“青松”立场瞬间转变。他很聪明,善于学习和总结。为了迎合看客口味,他录段子时会刻意模仿东北话。

按快手官方此前透露的讯息,他们几乎不做运营,不设价值观,把平台交由3亿用户来塑造。

快手CEO宿华曾对媒体说过,他们做产品的时候,“希望用户不要感知到快手的存在。我们想让你在里面感受到的是,这个世界的存在。不要去碰用户,不要去打扰他们,让他们自然地形成一种互动关系,让产品自然生长。”

世界著名人类学家、伦敦大学学院人类学系教授丹尼尔·米勒(DanielMiller)及团队曾做过一项“全球社交媒体影响研究”(GlobalSocial Media Impact Study)。该研究发现,与社交媒体塑造新世界的流行论调相反,囿于不同社会环境、文化和情感,来自不同地域、社群的用户在社交媒体上的表现千差万别。社交媒体会因人而变。

当庞大的用户群与系统的“无为而治”叠加,将产生什么效应?有人发现,平台成了一面放大镜,将人性弱点放大,同时又令部分事物变形、失控。

比如为了吸引看客关注,快手上冒出一类利用公众同情心的“公益人士”。他们去到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把几名村民聚到一起现场发钞票,把整只烤鸭、面包粗暴塞到没剩两颗牙的老奶奶嘴边,然后拍进视频,称“被老奶奶打动了心”……这种被城市精英们鄙弃、令当地公益人士气愤的作秀行为,在众多快手用户眼中,有“感动人心”的魅力,他们沉溺其中,奉上双击(赞)、666(玩得溜)以及真金白银——在“公益人士”直播时刷礼物。有个用户告诉媒体,他为几名“公益人士”刷过5000元的礼物。

若没有近日一场互相揭秘公益造假的江湖内讧,粉丝至今仍不会参透,所谓“公益人士”在拍完视频后会从村民手中把钱收回,还有当事人承认“发假钱”。而粉丝刷的礼物,也全部落入他们私囊。